我們常說「民主」是台灣最珍貴的資產。這句話在課本裡、在選舉造勢場合裡,像口號一樣被不斷重複。然而當我走在街頭,或翻開社群平台時,卻一次次聽見另一種聲音:選舉有什麼用?藍綠輪替了二十年,卻沒有誰能讓年輕人不必租房、讓勞工不必過勞、讓老人不必徹夜排隊領藥。民主制度看似仍然活著,卻給人一種徒勞感。
這種疲憊氛圍,正好成為「民主失敗論」的溫床。北京的宣傳機器深諳人心,它不需要捏造驚天的謊言,只要把台灣社會現有的挫折放大,再加上「獨裁」、「綠色恐怖」、「民主不適合台灣」這些標籤,就足以動搖人心。
資訊戰的高明之處,在於它並非赤裸裸的攻擊,而是語言的竊取。當語言被偷走,它就不再是民主自我修正的工具,而成了專制的證據。這場戰爭的核心,不在於北京說了什麼,而在於台灣人自己是否還願意相信民主。
一、語言的竊取:當「戰獨裁」成為北京的素材
有一次我在新聞看到國民黨舉辦「戰獨裁」集會,標語高舉著「綠色恐怖」。那一瞬間,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不安。這些語言,本來應該是民主社會裡最正常的批判工具,用來檢驗政府是否踐行民主原則。然而不到幾天,北京的官媒就引用這些標語,向世界宣傳台灣的民主已經崩壞。
語言在這裡被異化了。它失去了對台灣社會內部的針對性,而成了「民主無效」的證據。這就是資訊戰的詭計:它不用自己編造話語,只要竊取、翻轉台灣在野的語言,就能達成分化。
後果有兩層。第一,它讓在野黨的批判失去正當性。因為一旦口號被北京利用,執政黨就不願意正面回應,而是直接指控「你們和中共同調」。批判從此不是討論,而是被污名化。第二,它讓人民失去判斷力。當語言變成北京與在野政黨的共用資源,誰還能分辨批判的真偽?
語言一旦失去信任,民主的心臟也就跟著停跳。這才是最深的威脅。
二、民主的不耐症:台灣社會的焦躁與幻滅
為什麼「民主失敗論」能奏效?因為台灣社會本身存在一種「不耐症」。
民主在台灣並不是緩慢培養的文化,而是一場急就章的改革。戒嚴結束後,社會瞬間開放,所有矛盾同時浮現。短短三十年,我們就完成了多數國家可能需要一個世紀的轉型:解嚴、直選、政黨輪替、轉型正義。這種急促,帶來自由,也帶來不穩定。
我們期待民主能立即帶來成果。每一次選舉後,人民要求政府立刻改善生活;每一次政黨輪替,人們希望正義與公平立刻實現。但現實卻是:薪資停滯、房價飆升、世代落差、產業困境,沒有一樣能迅速解決。
於是,「民主沒有用」的情緒逐漸蔓延。這種幻滅不是抽象的,而是具體的生活經驗:年輕人覺得再努力也買不起房,中壯世代覺得稅負沉重卻看不到公平,老一輩覺得社會運動只是吵鬧。這些失望累積成一種氛圍,正是「民主失敗論」的最佳土壤。
中共正是利用這種不耐症。它告訴台灣人:你們之所以過得辛苦,不是因為改革的陣痛,而是因為制度本身錯了。它不需要說服你擁抱專制,只需要讓你懷疑民主。
三、內戰的隱喻:當分裂被描繪成「民主的必然」
在「民主失敗論」裡,常見的手法是「內戰論」:民主只會讓社會不斷撕裂。
這種說法之所以有力,是因為它呼應了我們的歷史記憶。二二八、白色恐怖、族群對立,甚至到今天藍綠惡鬥與世代分裂,都讓人覺得民主只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內耗。
中共將這種撕裂包裝成「民主必然導致內戰」,再對比「中國模式」的集中力量辦大事。這樣的敘事在心理上有強烈誘惑力:它描繪了一種不再爭吵、不再分裂的秩序。
但我們必須明白:民主的價值不在於消除分裂,而在於如何處理分裂。內戰不是民主的結果,而是不願意承認分歧的結果。真正的危險,不是爭吵,而是沉默。

四、青鳥、轉型正義與失望:案例中的語言戰
過去幾年,許多重大事件都成了「民主失敗論」的燃料。青鳥行動,原本是年輕人捍衛國會運作的示威,卻被宣傳成「暴民破壞秩序」;轉型正義的推動,原本是為了釐清歷史創傷,卻被包裝成「政治清算」;當中配被遣返時,宣傳立刻說台灣「違反人權」。
這些案例的共同點,就是把民主制度的自我修正機制,反轉成失敗的證據。抗議本是民主的權利,卻被說成「暴力」;轉型正義本是民主深化的必要,卻被說成「倒退到戒嚴」。
我記得在青鳥行動期間,許多中老年人對我說:「年輕人這樣吵,會不會影響國家穩定?」這句話,和中共宣傳裡的語言幾乎重疊。不是因為他們被洗腦,而是因為對「穩定」的渴望,讓這種語言更容易被接受。
五、比較的幻象:當別人的秩序成為我們的幻燈片
台灣人常常在民主的鏡子裡,看見自己的皺紋。這面鏡子不只照見我們的現實,還映照著其他國家的樣貌。比較,本是理解世界的必要方法,但問題是,我們總是挑選自己想看的部分。
我們羨慕新加坡,說它乾淨、效率高、治安好,卻忽略了背後高度的言論審查與嚴格的政治管控。有人說:「如果台灣也能像新加坡那樣,至少房價就能控制住。」但我們真的願意用一輩子的沉默,去換一間便宜的組屋嗎?
我們羨慕南韓,覺得它科技產業強大、文化輸出全球,卻沒看到它也一樣經歷了漫長的民主運動,血與淚才換來今天的自由。而且南韓的民主同樣充滿混亂,總統一個接一個被彈劾、下台,社會抗爭頻繁。但為什麼韓國人沒有因此放棄?因為他們知道,正是這些不完美的衝突,才證明了民主活著。
我們甚至會把目光投向歐洲。捷克、波蘭、匈牙利,從共產體制走向民主,也同樣經歷混亂、貪腐、政黨惡鬥。這些國家不乏對民主的質疑聲音,但他們依然沒有回頭擁抱專制,因為他們記得那段鐵幕下的窒息。
然而台灣的危險在於:我們沒有那段「專制的長夜」作為集體記憶。戒嚴的陰影雖然曾經籠罩,但年輕世代幾乎沒有真實體驗,只聽過父母輩的零星敘述。當沒有記憶時,專制就會被浪漫化,彷彿它是一種高效的秩序,而不是一種剝奪。
六、批判的困境:當語言失去重量
批判是民主的靈魂,但在台灣,它正在失去重量。
打開電視,名嘴滔滔不絕,用「獨裁」、「綠色恐怖」這樣的詞語轟炸觀眾。這些詞語本來應該是對政府濫權最嚴厲的控訴,但當它們被日常化、被廉價化時,就像通貨膨脹一樣,最後一文不值。觀眾聽多了,便覺得這不過是政治戲碼。
媒體結構也讓批判變得扭曲。新聞台追求收視率,偏好尖銳的對立與驚悚的語言,於是建設性的討論被邊緣化。誰還願意聽一場關於居住政策的理性辯論?大家只想看誰罵得更狠,誰的標題更聳動。
而在社群平台,批判又被另一種邏輯吞噬。演算法偏愛激烈的情緒,於是最能傳播的,往往不是深思熟慮的意見,而是最能挑起怒火的短句。這讓公共討論逐漸淪為情緒比拼。當批判淪為情緒,它就失去了改善現實的力量。
更嚴重的是,這些批判語言被中共拿去二次利用。當在野政黨喊「綠色恐怖」時,北京立刻接手,告訴世界「台灣已經不是民主」。這使得台灣內部的批判被外部挪用,讓真正的問題得不到解決。最後的結果,就是人民對批判失去信任,也對民主失去信任。
七、民主的未來:如何在幻滅中自救?
我們若要抵抗「民主失敗論」,不能只靠駁斥北京的謊言,更重要的是在幻滅中自救。
第一,重建教育中的民主經驗。
民主不只是選舉,而是生活的方式。如果學校裡只有升旗、背課文,而沒有自治會、沒有討論空間,孩子長大後就不會知道民主可以怎麼實踐。教育不能只是告訴學生「民主很重要」,而要讓他們在一次次會議中學會表決、在一次次分歧中學會妥協。
第二,強化媒體素養。
在資訊氾濫的時代,辨識訊息真偽比以往更重要。我們需要的不只是「查核中心」這樣的外部機構,而是全民都具備的媒體素養。當人民能夠分辨什麼是事實、什麼是操弄,中共的話術才不容易奏效。
第三,改革政黨文化。
在野黨必須重新思考自己的角色。如果只把批判當成奪權工具,而不是改善制度的契機,那麼他們就會淪為北京的語言供應商。執政黨也必須容忍更多監督,因為唯有真誠的監督,才能證明台灣的民主還在運作。
第四,支持公民社會。
公民團體、社會運動常被批評吵鬧,但正是這些聲音,讓民主有了活力。政府不該把抗議視為威脅,而要視為民主的體溫計。公民社會的存在,就是最好的反宣傳。
第五,培養耐性文化。
我們必須學會與失望共處。民主不會立刻帶來完美,但它保證了我們有修正的機會。這種機會本身就是價值。正如同馬拉松不可能一開始就衝到終點,民主也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堅持。
八、結語:在幻滅與希望之間
有人說,台灣的民主像一場無休止的吵架。我承認,有時候我也感到疲憊:新聞裡的互罵、街頭上的抗爭、網路上的謾罵,似乎讓人難以相信民主能帶來光明。
但我也看過另一面。在基層社區,居民自發開會,爭論公園該不該蓋停車場;在學校,學生會堅持要爭取更合理的校規;在街頭,青鳥行動的年輕人揮著手幅,喊著「程序正義」。這些微小的場景,沒有驚天動地,卻比任何宏大口號更能說明:民主還在呼吸。
中共的「民主失敗論」想讓我們相信,民主只是幻覺。但事實恰恰相反:正因為我們能爭吵、能批判、能失望,所以民主才真實。幻滅不是終點,而是我們學會成熟的過程。
台灣的未來,不會由北京的宣傳決定,而會由我們是否仍相信這些語言來決定。當我們在幻滅裡仍能找到希望,民主就已經戰勝了失敗論。
台灣資訊環境研究中心(IORG)的研究報告(2025年8月14日週報〈賴清德當選後的中共宣傳:台灣民主失敗論〉)。IORG定義:「民主失敗論」是一組資訊操弄論述集合,用以說服民眾台灣民主無法保障人權、落實公平正義、不適合台灣,進而降低民主滿意度或支持度。
一、基本定義
「民主失敗論」是一種敘事框架,它的核心主張是:民主制度無法真正保障人權、實現公平正義,也不適合某些社會(像台灣或香港)。
換句話說,它不是在提出中立的學術討論,而是帶有操弄目的的宣傳語言。它的目標是:
讓民眾對民主失去信心
降低人們對民主的滿意度與支持度
使專制、威權體制看起來更優越、更有效率
二、常見的表現方式
在中共對台灣的宣傳中,民主失敗論常以以下幾種說法出現:
1.內戰論:民主讓社會分裂,人民彼此仇恨、互相攻擊。
例--「台灣一天到晚在吵架,民主讓大家只會鬥爭。」
2.私利論:政黨為了權力與利益,犧牲人民福祉。
例--「選舉只是政治人物分贓,人民得不到好處。」
3.退步論:民主反而讓社會停滯、經濟落後。
例--「中國高鐵到處跑,台灣民主卻讓基建卡關。」
4.邪教論:把民主描繪成一種盲目崇拜,說人民被「西方洗腦」。
例--「台灣人崇拜美式民主,但根本不適合東方社會。」
5.戒嚴論:指責民主政府實際上比專制更獨裁。
例--「民進黨才是真正的獨裁,打壓異議,沒有言論自由。」
這些說法乍聽之下像是「批評民主制度的缺陷」,但實際上,它們的重點不是幫助民主改進,而是要說服民眾放棄民主。
三、為什麼會被使用?
中共之所以大力推動民主失敗論,有幾個戰略目的--
1.削弱台灣人的信心:如果台灣人開始懷疑「民主沒什麼了不起」,那麼中共的「中國模式」就有了可比性。
2.擴散威權價值:當民主被描繪成混亂低效,專制就能被塑造成「秩序、效率、穩定」的代名詞。
3.加劇社會分裂:民主失敗論常透過在野黨、名嘴、媒體的語言包裝,讓社會兩極化,民主內部監督失去正當性。
四、民主失敗論的危險
1.侵蝕信任:民主的基礎是人民對制度的信任。如果這個信任崩解,制度就容易被顛覆。
2.削弱公民參與:當民眾覺得投票、抗議、討論都沒意義,就會退出公共生活。
3.替專制鋪路:一旦民主被否定,專制就會被合理化,甚至被渴望。
※作者為詩人,自由工作者。曾擔任乾坤詩刊現代詩主編、台灣詩學論壇雜誌執行編輯。收錄合集《台灣1970世代詩人詩選集》,著有詩集《某事從未被提及》。